和大多数人不一样，我有两个爷爷。

一个是我前面写过的，和我有血缘关系的，也就是我父亲的父亲。他去世的那一年是 1964 年，当时我的父亲才 14 岁，再过 17 年我才出生，所以我自然没有见过他；另一个爷爷是他的亲弟弟，就是上一篇中写到的老五——「老五有五女一子，然而那个儿子却在 13 岁那年在黄河游泳时被水冲走了。唯有爷爷这一支，四子二女，枝繁叶茂」，爷爷眼见弟弟的独子夭折，于是就把父亲过继给了他。

一

这位爷爷比亲爷爷小十岁，生于 1926 年。

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是 1956 年，那年他 30 岁；
他的儿子去世的时候是 1963 年，那年他 37 岁；
他的妻子去世的时候是 1982 年，那年他 56 岁。

也就是说，人生三大悲，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，他至少占了两条。

同时，作为民国时代的师范生，他也没能躲过包括十年文革，破四旧、反右派，一个都没落下，而且算起来，文革期间他正处在我现在的年龄。

说实话，不敢想象，今天的我遇到同样的局面，到底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。

二

以前的我并不能理解这些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，我眼中的这个爷爷只是个胆心怕事、处事迂腐的老学究。

我第一次从这个爷爷身上受益，是在他那里看了竖排的「古文观止」，看了千字文，看了三言二拍，还学了一些书法根基。

第二度对这个爷爷佩服，是他开始自学周易——学火珠林，学梅花易，学马前课。得益于他年轻时受过的传统教育，对于这些古书的理解要轻松许多，很快就成了村里甚至镇上有名的「神算子」，村上有些邻居成了他的踏实拥趸，每年地里种什么也要找爷爷算一下。据妈妈说，到后来他临终之前，很多妈妈眼中的陌生人都来看过他，都说是他曾经帮忙「算过」的人。

我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。有一年回家，爷爷让我尽量避水而远之，说对我有杀身之险，于是我从此不再游泳。

三

我只见过这一个爷爷，所以从来没有觉得「爷爷」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，不过回想起来，父亲在他身边生活了近五十年，对他的称呼却从来都是「尕爹」，只有在我们姊妹面前，父亲才会用「宁夏你爷」和「这儿你爷」来进行区分。这种称呼上的区别，可能才是父亲心底对自己的定位吧。

对应的，在我刚开始有记忆的那几年，爷爷对我们也是有距离感的。比如小时候爸妈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干活，如果方便就会把我带到地里，如果不方便就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等我睡醒。有一次妈妈让我去找爷爷玩半天，当时爷爷在打麻将，于是用几毛钱就把我打发了。那时没有别的参照，我也不知道别人家的爷爷是如何对待孙子的，但始终感觉他是一个特殊的长辈，少了几分亲情。

四

上大学后，我每次回去都要和他聊很久。感受得出来，他是很想把毕生所学传授一部分给我，但是那时的我正是年少气盛，除了对「未卜先知」的能力感兴趣外，其他的一概都是嘴上应付一些，却没有付出任何时间。

1999 年，爷爷七十三岁，他说自己有一劫，但是被他化解掉了；

2010 年，爷爷八十四岁，又是一劫。按他自己的话说，因为之前帮人算泄露了太多天机，所以躲不过了。

在电话里听闻他病重的消息时，我正准备去土耳其出差。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，心中十分珍惜，再加上那几年我一个人在北京生活，浪子之心正重，我竟然没有回来参加他的葬礼，从此抱憾终生。

谨此记录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