爷爷的故事(上)
年轻的时候,我向很多小伙伴吹嘘过「我有一个当营长的爷爷,解放后本来选择了弃暗投明,却阴差阳错还是被人坑了,最后又是阴差阳错没能避过杀身之祸」的故事,说得次数多了,就仿佛我自己见过他本人一样。
印象中我也曾经把这个故事讲给星星听过,我们回老家时家人也讲给她听过,终于有一次,她问我「为什么你们每个人讲的版本、每次讲的版本都有一些出入呢?」这时我才发现,我对其中的细节知之甚少,很多是我基于自己的需要而想象出来的。于是,趁着这次父母过来,我拿着纸和笔,终于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时间轴出来。
然而有个不争的事实是,作为讲述者——我的父亲,与爷爷共同生活的时间其实只有两三年。他的很多记忆是奶奶讲给他听的,其中有没有失真、又有多少是基于他的需求而想象的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我一度想将这一篇的标题改为「我的父亲的父亲」,后来想想还是算了。
爷爷属龙,查了一下日历应该是生于 1916 年。那一年,袁世凯去世,北洋政府开始进入军阀割据时代。
爷爷兄弟五个,他排行老四。老大只有一女;老二因为肺痨很早就过世,无后;老三一度做到宁夏马家军的军粮局局长,却被他舅舅逼着受了军法,无后;老五有五女一子,然而那个儿子却在 13 岁那年在黄河游泳时被水冲走了。唯有爷爷这一支,四子二女,枝繁叶茂。
村上有个邻居叫曾强,和爷爷同龄但是比爷爷小一辈。他有个特长是打得一手「干鼓」——就是唱戏时伴奏的一种乐器——而马鸿逵刚好特别喜欢听戏,机缘之下,曾强成了马的随身副官。于是,在他的举荐之下,爷爷从白银去了银川,当了兵,最终做到了营长。
关于爷爷哪一年入伍,爸爸也不知道,但是我查了一下,马鸿逵是在 1930 年「中原大战」冯玉祥退出西北后才接管的宁夏,而 1949 年宁夏解放的那年爷爷只有 33 岁,如果真的是从基层做起的话,那爷爷参军的时间应该是二十来岁甚至十来岁。嗯,原来我会闯荡是有遗传的。
宁夏解放后,老马逃去了台湾,爷爷顺应大义,决意卸甲归田,回到中宁老家。也就是这个期间有的爸爸。
回家的爷爷也是不种地的,他租了筏子从宁夏顺着黄河往内蒙古的包头贩卖东西。那时候交通不便,又是山高水长,一去就是几个月。据奶奶说,爷爷第一趟去的收获颇丰,回宁夏后还带着奶奶回白银看了一下老太爷,拿出一堆一堆的袁大头孙大头。
1951 年(爸爸刚一岁),爷爷第二次出发,奶奶送着他出门,再与他相逢已经是十年后了。
后来才知道,爷爷从包头回到宁夏,在银川的街头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,抬头一看正是曾强。故人相见自是欣喜,曾强还邀他晚上继续促膝长谈,爷爷答应了。爷爷跟着曾强进了一处屋子,对着里面的人说「又来了一位」,里面问「叫什么」,曾强报上了爷爷的名字。爷爷越想越不对,也没等到第二天天亮,连夜就跑了。
曾强们筹划造反东窗事发,因为名单上的名字,爷爷被判了十年刑,出狱的时候已经是 1961 年。说来「幸运」的是,他在监狱里面,刚好躲过了 59 年到 60 年时的大饥荒,据说回家时气色竟然不错。
出狱那年爷爷 45 岁(正是我现在的年纪)。在家和妻儿一起平静生活了三年多,到了 1964 年,他因为肝硬化到白银来看病,没想到已经太晚了。到了秋天,奶奶带着大爹来接他回去,本来已经买好了回去的火车票,结果拉的架子车没赶上车,当晚只好在市里面住下了。
爸爸告诉我,「第二天早上,你大爹用架子车拉着你爷爷,一大早就出发往老家走。我和你奶奶坐的晚一些出发的公交车,那时候车票才七毛钱。等车走到一半的时候,奶奶远远看到远处一棵枣树下面,架子车放着,大爹在旁边站着。看到公交车过来,大爹过来告诉我们,你爷爷已经去世了。」
那一年,爷爷 48 岁。
毕竟是六十年前的事了,爸爸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很平静,好像讲的人不是亲人,讲的事无关生死。只是那一刻,我的脑海里面出现了奶奶的脸部特写,既有意料之中的淡定,又有已经竭尽全力的无力。那一刻并不是最哀伤的,对于奶奶来说,最哀伤的是爷爷在监狱的那十年,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用她自己的话说——
「幸亏我的鼻子是肉长的,要是泥做的呀,早就被眼泪冲没了好几个。」